云层低垂,纷飞的大雪仍在肆虐。

新疆阿勒泰地区青河县,党委副书记海那尔·塔斯肯正在引导村民们乘坐铲车,艰难开路前往50公里外的牧场,他们要紧急救援因暴雪未及时返程的牧民和牲畜。

连日来,新疆北部多地遭遇寒潮暴雪,气温骤降10℃-16℃,严冬季节提前降临。11月26日12时,自治区气象台发布寒潮红色预警信号,这是新疆时隔14年后再次发布最高等级寒潮预警信号。

作为重要的畜牧业基地,北疆伊犁河谷迎来了年度冬季转场。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转场注定充满挑战。

为救出被困牧民,一些救援人员在沿途徒手铲雪。受访者供图

牧群“离家出走”

漫天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11月26日清晨,伊犁州阿勒泰地区富蕴县库尔特乡牧民夏力早早起床,喝了三碗茶,吃过一个馕,却依旧无事可做。

前一天就刮起了大风,此时正猛烈地吹着,裹挾着雪片扫过垭口,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临近中午,夏力突然听到围栏被冲开的声音,他顾不上多想,披上一件厚外套,冲出了家门。

屋外的积雪已经深达近一米,气温低至零下六七摄氏度,夏力的双手很快冻得通红。他发现,“离家出走”的羊群正散乱地向前行进,而他家的摩托车坏了,他只能一路追随着羊群,企图找到机会把它们赶回家。

艰难跋涉了10多公里,夏力突然发现,眼前除了执着的羊群外,只有漫天风雪。他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我好像迷路了。”

夏力家所在的村庄,大部分都是牧民,定居点距离夏牧场10公里,他们一家则就近在夏牧场的山里安了家。今年入冬以来,当地出现疫情,夏力决定不再转场,而是购买干草供自家100只羊、10头牛过冬。然而10月初,按照当地的防控要求,他已无法出门购置。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山上的枯草眼见着就要被啃光,夏力家的羊群逐渐消瘦。“有些生病的羊,可能瘦了有30多斤。”女儿布丽心疼自家的羊,但她也无能为力,“羊群是因为饿了才跑出去的。”

11月26日,在积雪中行进的羊群。受访者供图

26日下午3点,接到夏力迷路的消息后,留在家中的妻子马上外出寻人,女儿布丽则拨打了村主任的电话。约一个小时后,村主任带着几位村民赶到,也加入搜寻。

但夏力却无法原地等待救援。羊群执拗地朝着一个方向行进,他只能被动地跟着羊群一起走。其间,夏力心中冒出很多念头——自己会不会遇到狼、会不会再也回不去了,思绪纷杂一片,直到他看到一处空置的房子。

那是草原上牧羊人的休憩处。夏力看到了希望,他打开门,把羊群赶到房子里,以此躲避暴虐的风雪。饥饿和寒冷交替袭来,他看着屋外的天色渐渐黯淡,风雪声似乎也远去了。

次日凌晨3点,村民们在休憩处找到了“晕晕乎乎”的夏力。当时,阿勒泰地区气温已将至零下30摄氏度,夏力被冻得满脸通红。由于屋内空间局促,他跟羊群紧紧挤在一起,左腿被压得失去知觉。

“看到人的那一刻,还是特别开心。”夏力回忆道。尽管这个雪夜,自家的羊还是丢了几十只,有的在拥挤的屋内被压死,但他记得,获救时,村主任给他带来了馕和棉服,用厚厚的被子裹住了他。

雪中救援

对于许多牧民来说,大雪从降下的那一刻开始,就预示着危险已经来临。

11月25日清晨,阿勒泰地区青河县阿热勒托别镇50公里外的一个春秋牧场里,牧民们接到了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阿热勒托别镇党委副书记海那尔·塔斯肯告诉他们,即刻返回村上的定居点,“如果积雪封路,就难走成了。”

之后的24小时,海那尔时刻关注着牧民们的动向。纷纷扬扬的雪片很快将道路吞噬,仍有牧民未如期返回。26日下午,海那尔陆续接到了牧民打来的求救电话。他裹上4层棉服,又套上几层袜子,背上铁锹,找来附近村里会开挖掘机的村民,出发前往牧场救援。

此时路面的积雪厚度已经超过了60厘米。3辆铲车在前方缓慢开路,5辆搜救车辆紧随其后。9级狂风夹着雪片拍击着挡风玻璃,司机们揪紧神经,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间距,但意外状况仍不时发生。在攀爬一处陡坡时,铲车因轮胎打滑,险些撞到后方的汽车。汽车司机见状急打方向盘,这才与其错开距离。

雪势稍弱的间隙,救援人员抓紧时间铲除车轮周边的积雪。受访者供图

当天深夜11点,躲在帐篷里的被困牧民终于等来了救援。积雪早已将进出牧场的路彻底封死

翌日傍晚,索洛再次相助表哥寻觅失群羊只。由于严寒所致,部分羊只冻伤无法行动,羊群原地滞留,直至索洛与表哥赶到,将冻伤羊只抱起。翌日重演,索洛与村民循迹寻获一位丢失的牧民,其与羊群悉数埋于雪中,“手面僵冻,毫无知觉。”

“牧民圈中,帮人寻回失落的牛羊,实属寻常之举。”索洛如是说。

11月28日,阿勒泰地区农业农村局向新京报记者透露,现时严峻的寒潮暴雪的确对牧民转场造成妨碍。“眼下,牧民们的牛羊多数圈养,少数牧民尚在前往冬牧场途中,工作人员已第一时间支援一线。”

难以企及的冬牧场

事实上,在风雪弥漫之前,许多牧民的转场之路便已受阻。

正当夏力拼命追赶羊群的前一天,一千二百余公里外的伊犁州尼勒克县,小考(化名)的父亲在雪势稍缓后便“私下”动身前往三十公里外的冬牧场,那里寄托着其六万元购买的二十余头牛。

数年以前,小考的父亲便时断时续涉足旅游业,并于2020年彻底“转型”,专心经营民宿,无奈“生意始终不景气”。今年春天,五十岁的父亲筹划购买牛只,重拾父辈的老生计——放牧。出于对父亲缺乏经验的担忧,小考起初并不应允,但父亲仍然执着地购回了二十余头牛。

按季转场,乃牧民一年中至关重要的事件,“若不转场,牲畜食草品质下降,肉质不佳,售价亦低迷。”今年五月,小考一家将牛只赶往夏牧场,雪山脚下植被茂盛、绿意盎然,这为夏牧场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三个月后,初雪降至,转场时日已至。

冬牧场与夏牧场相隔二十公里,若无意外,转场可在两三日内完成。小考父亲的情况颇为特殊——初次为牧的他,需优先搭建牛只的保温棚舍。

八月底,他采购了砖石、钢板等建材,先行前往冬牧场,着手牛棚搭设。然则牛棚尚未建成,防疫管控令其返回县城。一念及二十余头牛缺乏过冬御寒之所,其心生忧虑。

最初,小考的叔父代为照料这群牛只。他是牧民大户,拥有两百余只羊、十余匹马,本已雇请牧羊人,相当于给牛羊找了个“保姆”。可是,牧羊人突生辞职之意,放心不下自家的牲畜,小考叔父悄悄前往冬牧场,并决定长期在此驻守。

彼时,尼勒克县最低气温徘徊在零下三四摄氏度附近,牲畜还可以在户外过夜,但随着寒潮席卷而来,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现有的棚舍已不堪重负,每至深夜,无处容身的牛羊只好下山,依然难耐严寒的侵袭,“冬牧场比县城更冷,没有牛棚避寒,牛羊只能下到山谷。”

“我爸着急得晚上都睡不着。”小考诉说,那段时日,她父亲四处联系,满怀前往冬牧场的渴望。11月22日,伊犁州畜牧兽医局发布通告,称该州各县市以乡镇为单位,统一联系运输车辆,分批次、定点装载牲畜,将牧民及牲畜转运至冬牧场。

小考的父亲也注意到了该消息,但前往冬牧场之路并非他想象的那般便捷。一次,他好不容易联系到了一辆运输车,可这辆车只将牧民送至冬牧场,而对方表示十五分钟后即将发车,小考父亲根本无法及时到达,只能无奈错过。

饲草料“无需担忧”

此时此刻,小考父亲“私自”前往冬牧场的消息已在居住的小区内众所周知。11月27日,小考得到了解决办法,“居委会的人问我们,是希望将牛只运回,还是留在冬牧场,如果是前者,他们可以帮忙运回来。”

在小考看来,将牲畜运回定居点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冬窝子”(冬牧场)地势开阔,降雪量也少,牛羊蹄下轻踏,就能吃到薄雪下的枯草,牧民们往往不用过度担心牲畜的口粮储备;若是返回定居点,仅凭家中的饲草料,难以支撑牛羊度过漫长的冬天。

11月25日,伊犁州党委外宣办发布消息称,作为新疆畜牧业的重要基地,该州各县市提前谋划、及早动手,目前已完成饲草收储1217.5万吨、饲料收储304万吨,牲畜越冬“无需担忧”。

11月28日,阿勒泰地区融媒体中心发布消息称,当地已组织县乡村三级干部建立24小时联系服务和应急救援机制等,截至目前,阿勒泰地区已转牲畜六十一万四千五百头(只),其余二十四万头(只)牲畜预计于12月20日前完成转场。

同日,阿勒泰地区农业农村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目前,当地牧民的详细受灾情况正在调查统计中。据其介绍,阿勒泰各县区均设有饲草料储备库,基本可满足全地区牲畜越冬需求,“春季或有困难,我们正在想办法协调。”

在青河县阿热勒托别镇,雪夜奔波后的海那尔·塔斯肯归家休息良久,双脚方才恢复知觉。得知镇内道路已全部畅通,他长舒一口气,转身泡了一碗方便面,“天气太冷了,先吃点热乎的,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装载饲草料的车辆正陆续驶向牧民的家中。“但愿明年三月,牧民们能顺利地接上新羊羔,之后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海那尔祈愿道。

新京报记者 徐巧丽 熊丽欣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