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参与了一个讨论:

张若虚和隋炀帝都作有《春江花月夜》,哪一首更胜一筹?

这一话题引起了热议。从评论中可见,虽然许多人都熟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但并不了解《春江花月夜》本源自古题。许多诗人皆作有同题作。《春江花月夜》本题最早由陈后主(叔宝)所创,但原词已失传。隋炀帝、诸葛颖,以及唐代的张若虚、张子容、温庭筠等人,均留有相关诗作传世。

对于张若虚和隋炀帝所作的《春江花月夜》,评价褒贬不一,以下摘录几位网友的高见:

论诗情、意境交融,张若虚远超隋炀帝。古今幽明,历历呈于眼前。……誉其“一诗压全唐”亦不为过,隋炀帝的诗作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隋炀帝的诗确实不俗,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无人能及,堪比崔颢的《黄鹤楼》、王勃的《滕王阁序》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乃千古名篇。

隋炀帝之作宛若一幅绝美国画,意境深远。而张若虚的诗词,则似一曲悠扬乐曲,缥缈缠绵。我个人偏爱隋炀帝的诗作。

就原创性而言,还是隋炀帝更胜一筹。

个人以为,这两首诗都是佳作,只不过一首被后世捧得太高,另一首却鲜少被世人知晓。

在比较张若虚与隋炀帝之前,我们不妨先一观王绩与王维的同题作。王绩为隋末唐初大诗人,其侄孙王勃(《滕王阁序》作者)亦颇有名气。而王维则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大师,与孟浩然并称“王孟”。二人年龄相差逾百岁。

他们二人与张若虚、隋炀帝一样,皆作有同题作。二人身处长安,遇故乡来客,遂问及家乡近况。王绩所作《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王绩这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共一百二十字,开头便述多年未归,忽遇故乡来客,心中激动不已,既握手又流涕,请客时,王绩便迫不及待地连珠炮般发问:

孩子们好吗?族里子弟如何?旧园还在吗?….. 哪里移来的竹子?又种了几棵梅?…果子哪一种先熟?林花哪一种后开 ….

同样是问候乡里,王维仅仅用二十字便将其交代清楚,《杂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这首五绝如话家常般浅显,无需旁注。仅以一问句:寒梅著花未? 便将思念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两首诗的比较,大多数人倾向于王维。一般认为,并非王绩的诗作不佳,而是王维的这首诗太过出色。

王维的绝句妇孺皆知,而王绩的长诗《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则鲜为人知。《春江花月夜》却截然不同,张若虚的长诗如今家喻户晓,而隋炀帝的绝句却不甚有名。我们评比作品时,往往会受到作者粉丝数量的影响。相对而言,王维和张若虚都是文坛巨星,王绩和隋炀帝则相对逊色,在普通读者心目中,他们的诗作都算不上上乘之作。

为了更恰当的比较,我们不妨将这两位的诗作录入对比一下:

隋炀帝《春江花月夜二首》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

隋炀帝的谋臣,也是诗友诸葛颖亦作有《春江花月夜》 应和隋炀帝:

张帆渡柳浦,结缆隐梅洲。月色含江树,花影覆船楼。

下面是张若虚这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顺便也录入与张若虚时代相近的张子容《春江花月夜二首》,这是两首六句的五言诗:

林花发岸口,气色动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

交甫怜瑶珮,仙妃难重期。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时。

张子容的诗颇具特色,这两首都是标准的格律诗,只不过比绝句多两句,比五律少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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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和我一样,都是通过评书才开始学习历史的:杨家将、隋唐演义、岳飞传…….我从小就认为隋炀帝杨广是一个暴君,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和李世民很相似,文可写出妙笔文章,武能带领军队平定天下,他为隋朝统一南北立下不少战功。

隋朝最伟大的两位诗人,分别是薛道衡和隋炀帝杨广。据说薛道衡还因佳句“空梁落燕泥”遭杨广嫉恨,惹来杀身之祸。这个故事与宋之问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害死刘希夷的故事颇为相似。但就像宋之问一样,杨广本人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因为想占有他人的诗句而害人,值得怀疑。

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与杨广《春江花月夜》进行比较,可以看出张若虚受到了杨广的启迪或影响: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杨广《春江花月夜》

…….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古代诗人崇尚尊古,诗中若包含诗经、离骚的意境,会被视为荣耀,而使用前人意象、立意加以拓展、化用更是常见的手法。我们难以看到陈后主当年的《春江花月夜》,不知道杨广和张若虚是否也从陈叔宝的诗中有所借鉴。

对张若虚评价最高的学者闻一多和王闿运都认为张若虚是一位宫体诗大家。宫体诗诞生于齐梁时期,始于简文帝萧纲,内容多是宫廷生活及男女私情,形式上追求词藻华美。

对于张若虚的贡献,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中写道:

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

按照闻一多的说法,他认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刘希夷的《公子行》、《代悲白头翁》、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等诗逐步“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到了张若虚时候,达到了顶峰,洗净了“最黑暗的罪孽”。

不过程千帆先生认为这些诗与“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关涉很少”,他认为闻一多对这几首诗的赞誉过高,事实上净化宫体诗的工作早就在隋朝杨广时就已经开始。程千帆又举了隋炀帝杨广和隋朝诸葛颖、杨素、初唐张子容的几首诗,说明“闻先生忽视了在隋代就已经萌芽的诗坛新风”而“将庾信直到杨素、隋炀等人的努力抹杀了,而同时将卢、骆、刘、张之作,划归宫体的范畴……..乃是“宫体诗的自赎”……..只能算是对《春江花月夜》的误解。

闻一多对于《春江花月夜》的赞誉,使得张若虚被抬得过高,而隋炀帝却被埋没了。清朝学者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价隋炀帝:

“能作雅正语,比陈后主胜之”。

沈德潜认为,陈后主宫体诗中的艳情之风,到了隋炀帝手里变得雅正。在净化宫体诗的过程中,杨广和张若虚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许多人评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往往从诗中的宇宙意识以及华美的句子来评价,其实这并不是这首诗有今天如此之高地位的原因。张若虚诗中的宇宙意识早在屈原的《天问》中就可以看到了,其华美的句子也正是宫体诗的特点之一。

这首诗被闻一多高度赞扬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关于宫体诗净化的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说,程千帆先生认为杨广早就开始做了。

王闿运的“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出自《论唐诗诸家源流 ·答陈完夫问 》,王闿运称之为:宫体之巨澜也。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论唐诗诸家源流 ·答陈完夫问 》

何为西洲格调?西洲曲是是南朝乐府民歌中长篇抒情组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