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虐我千百遍,我待楚王如初恋?

这句话看似浪漫动人,但现实中往往并不现实。凭什么我要如此委曲求全?

今天是端午节,祝大家节日安康。趁此机会聊聊端午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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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端午,现代人普遍认为是用来”纪念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的。但仔细思考,这个说法很有争议。

据民俗学家的考证,端午节最早并不是为了纪念屈原。一种更古老、也更合理的解释认为,这个节日最初是为了纪念春秋战国时代的另一位楚国大夫:伍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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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同为楚国贵族,但伍子胥和屈原的人生经历、能力和选择却大相径庭。可以说,他几乎是屈原的”对立镜像”——如果说屈原的人生信条是”楚王虐我千百遍,我待楚王如初恋”,那么伍子胥至少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反问了一句:”凭什么?”

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是楚平王太子建的老师,原本仕途顺遂。但楚平王是个昏君,竟看上了给儿子准备的太子妃,不但自己纳为己有,还心虚之下准备废黜太子。结果事情败露,伍奢一家100多人惨遭楚平王杀害。

伍子胥含恨逃到楚国的世仇吴国,结识吴公子光,并帮助公子光夺得王位,是为吴王阖闾。

此后伍子胥尽心尽力辅佐阖闾,助其建立吴国霸业,并反过头来痛击自己的祖国楚国,攻陷楚都郢都后,立即掘了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余下才肯罢休。

但化身复仇男神的伍子胥最终也没能善终。吴王阖闾死后,夫差继位。伍子胥与这位新王言行不和,被下令赐死。临死前,伍子胥延续一贯的”狼灭”风格,撂下狠话说:要家人在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挖出,挂在苏州城的东城门上,他要亲眼看着越国军队灭掉吴国。

吴王夫差听闻此言后,于五月初五将伍子胥的尸体用鸱夷革捆成粽子状丢进了钱塘江。据说伍子胥因此怨魂不散,时常从龙王那里借兵,要兴师灭吴,于是就有了”钱塘江上潮信起”的说法。

钱塘江岸的百姓或许觉得”冤有头,债有主,伍大夫您报仇要找对人”。于是,每年伍子胥被抛尸的那天,他们都会往钱塘江里投掷粽子,”贿赂”这位凶神,顺便告诉伍大夫:大吴灭亡已久,您老人家还是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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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我在魔都求学,经常在江浙地区游历。我知道那一带的人们至今仍认为端午纪念的是伍子胥。

我也觉得相比于屈原的传说,端午纪念伍子胥的说法更有理有据:

伍子胥的尸体被皮革捆成粽子状沉入江中,确实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粽子。

比起自杀的屈原,被迫自裁的伍子胥确实更符合”死不瞑目”的说法。实际上,”死不瞑目”可能就是从他的典故中演化而来的。

在中国民间,做神仙和马基雅维利所论的君主一样,都以”让人怕而非让人爱”更容易受到祭祀。而相比”楚王虐我千百遍,我待主上如初恋”的忠厚老实人屈原,伍子胥一生展现出的都是一种睚眦必报、你敢伤我、我刨坟鞭尸也要加倍奉还的半泽直树式狠人风格。狠人死了容易成狠鬼,百姓更怕他一些,更有定期祭祀让他消停点的动力。

为什么伍子胥最终没能夺走”端午节这个’文化IP’的归属权?这个道理也不难理解。

如果屈原可以用现代国家主义视角被包装成”爱国主义诗人”,那么伍子胥生前的行径则无疑是”卖国贼”和”叛徒”。

君王们最讨厌这种臣子:人家楚平王不过是抄斩了你家满门,你至于去帮对手刨主上的坟儿吗?哎呀,这太没臣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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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以后,所有古代君王内心似乎都住着一个双标紫菱。

要知道,秦以后的那些大一统帝王们,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像楚平王这样为了私欲滥杀忠良的事,在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如果臣民们都学伍子胥,一旦觉得自己受到了皇上的委屈就脚底抹油去当了叛徒,那这国家还怎么治理?这种人当然不能纪念,皇帝们巴不得跟赫敏·格兰杰小姐学个记忆消除咒,让老百姓赶紧忘了历史上还出过这号人。

相比之下,屈原大夫显然就让人顺眼多了。楚王虐我千百遍,我待主上如初恋。主上要是身死国灭了,我自动去跳汨罗江,为其陪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们念这段史书,估计感动的鼻涕泡都快乐出来了。要知道后世王朝覆灭,真愿意”死社稷”的皇帝都没几个,还有这种忠臣自己主动上赶着为帝王家业陪葬吗?好!好得很!赶紧纪念!

这样搞个三朝五代,端午节里人们自然就淡忘了伍子胥,记住了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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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吃货朋友说我连屈原也忘了,只记得个粽子……也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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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去伍而存屈,是后世帝王刻意营造的文化气氛使然。但如果回到春秋战国时代,其实伍子胥的选择才是更容易被同情和理解的。

“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梦想。但在春秋战国时代,并没有硬性规定这种买卖必须”统购统销”,士大夫只能把自己的才华卖给自己的祖国。

修改后的内容:

所以伍子胥的行为虽然看似极端,但其实符合儒家思想中的对等原则。先秦文化重视自由和对等,君主待臣子以礼,臣子报君以忠,这才是“义”。像楚平王先对伍大夫“无义”,诛杀其全家,伍大夫自然以“无义”回之,出走他国,伺机报复。这种“走为上策”的做法,在当时社会被认为是合理的。

是的,先秦时代的人际关系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由于这种“对等性”,其实相对公平透明。商鞅是卫国人,在卫国不受重用,便投靠秦国效力。吴起也是卫国人,无法在卫国获得发展空间,便转战魏楚之间。

当时国家与士人之间的关系,很像当今创业公司和员工之间的互动——双方坦诚相待,互生好感则合作,不合则和平分手,各奔前程。这种高效的交往方式促进了百家争鸣和群雄崛起的局面。

到了屈原时代,这种风气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屈大夫的《离骚》文采斐然,但文中流露出的情绪却让人感到压抑。就像一个陷入困境的职场老兵,被积郁和抱负难展所困扰,向领导倾诉衷肠:“主上为何不用我?我是忠臣,是良才,是栋梁啊!难道您就忍心如此待我?”

有人认为屈原是爱国,但我从他的作品中没有看到对国家概念的忠诚。这种对国家抽象概念的忠贞,直到近代民族主义兴起后才逐渐形成。

屈原及其后世的追随者,其实希望与他们效忠的君主建立一种亲密的人身依附关系。这种情感,在当时称为“恋君”——一个士大夫明明不受君王赏识和重用,却硬要接近他,妄想得到提拔重用,实现自己的抱负……

如果我是楚怀王,看到这样一个自己不感兴趣的人如此殷勤地靠近我,恐怕也会心生反感甚至恐惧:屈大夫,您这是要干什么?请自重!寡人可是一直男啊……

即便在男女关系中,这种行为通常也被称为“舔”。而舔的结果往往不会太好,所以屈原最终自杀,也是一种必然。

奇怪的是,从贾谊的《吊屈原》到梁启超的《屈原研究》,中国士大夫群体中始终存在着严重的“恋君情节”,这反映出中国两千多年帝制史中君臣关系的非正常性。

至于为何中国士大夫的心态在数百年间从伍子胥转变为屈原,需要进一步探讨。

总结原因大致有两点。

战国中后期各国兴起的法家改革,宣扬“利出一孔”的思想成为主流。列国之间的合纵连横逐渐式微,“五蠹”之首的纵横家被打击排挤。权力集中的君主变得专横跋扈,对士大夫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要求他们忠心耿耿,离不开自己。这种野蛮的制度下,先秦自由的人才市场逐渐萎缩为“垄断经济”。

阶层分化和固化加剧。战国末期,除秦国外的各国王族人口激增,占据了大量的社会资源。孟尝、平原、信陵、春申等四君子都是本国君主的近亲,他们占据了高位,垄断了上升机会。由于血缘关系,他们不得不效忠自己的国家。屈原的情况与之相似。屈、昭、景三家原本都是楚王熊氏的分支,在战国末年选择空间狭窄的形势下,屈原只能“恋君”,因为他别无选择。

用鲁迅的话说,这就是一种求当奴才而不得的心理状态。

同为端午节的祭祀对象,伍子胥和屈原都经历了悲惨的人生。伍子胥虽然身死,但他敢爱敢恨,快意恩仇,出将入相,鞭尸复仇,也算实现了自我价值。相比之下,屈原的人生却被命运牢牢绑缚,不得不爱着他无爱的君王,满腔的壮志、愤懑和哀怨只能寄托于笔端。死后还被加上了一个他可能从未听闻的高帽……

屈原及其后辈的“精神屈原”们,也许没有蒙冤,但确实太憋屈了。

相较于屈原,我还是觉得伍子胥更像一个现代人,至少他的精神和人格是独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