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秦刚印

谈及阳关道,其最初乃指通往西域之大道。时移世易,此道逐渐寓意着人生之路的深远涵义。

经由玉门转乘汽车至敦煌时,已近傍晚六时。为能赶在落日时刻抵达阳关,走出车站后挥手示意,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笑盈盈地摇下了车窗。因时间紧迫,不待言语,即递出三张大钞,吩咐司机疾驶这七十余里的路程。敦煌人果真配得上这座历史文化古城的名号,从车站至市区,这条笔直大路冠名阳关大道,巨大的路牌上书:「丝路牵手世界,敦煌相约天下」,胸襟可谓宽广而大气。

公元前139年,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开启了华夏放眼世界的历史。其后,霍去病北击匈奴,西出祁连,取河西之地置四郡,自此丝绸之路贯通中亚欧洲。阳关自西行至楼兰,与丝绸之路北道相接,南行可达且末、精绝、于阗古国。阳关、玉门两地虽相距不过六十公里,但一南一北,成为进出西域的重要关隘。两关原有城墙相连,只可惜历经岁月侵蚀而坍圮。如此看来,两关才是华夏长城的最西端更为确切。而玄奘取经归来时亦是从阳关返长安的;那位最早东出阳关的欧洲人马可·波罗,也是从这里踏上了神秘的东方土地。

如今得见的是仿古而建的关城。城池虽小,却一应俱全。散架的木质古战车,一半掩埋在黄沙之中,另一半暴露在烈日之下。巨石上书写的四个红漆大字—”西出阳关”—威严地竖立在当年的驿道边上,古朴的关城尉府仿若又升起了办理通关文牒的衙帐,将士们金戈铁马、醉卧沙场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矗立于墩墩山上的,便是被称为「阳关耳目」的汉代烽燧。其一角塌去了大半,却居高临下,可以将古董滩方圆数十里的人马、家禽走兽尽收眼底。烽燧在此一站便是两千余载,仅凭年岁便令人汗颜。一个人的一生在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登临远眺,苍山负雪;回首四顾,夕阳西下,日照城郭,大漠飞沙,戈壁苍茫。古烽燧周遭的土墙沟壑纵横,加上不可考的杂乱坟丘,那是千年风霜留下的沧桑。

突然忆及一千三百年前的元二,他是否会在经过阳关时想起好友王维。兄弟啊,请再饮一杯吧!此次西出阳关,便再难与故友把酒言欢了。冥冥之中,进入暮年之境的王维或许意识到,这首绝句看似是赠予元二的,实则更像是赠予自己的。诗佛六年后去世,再无缘相见昔日的笔端知己。当今的我们难以寻觅到元二出使安西之后的任何只言片语。

黄河之西,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离愁别绪;有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豪迈果敢;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荒芜,也有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帐下犹歌舞的盛宴,更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辽阔与宁静。我只能从寥寥几字的唐诗宋词里,望见大漠孤烟直,今时依如故。每一个西出阳关的旅人,不管是官差还是贩夫走卒,心中陡然涌起的是五味杂陈。这雄浑的山川,黄沙遍地的戈壁,加上稀缺的芨芨草、骆驼刺,少了江南烟雨的氤氲,没有什么可以与这感慨万千的心情相匹配。

东汉的班超,因年近七十思乡心切,便上奏朝廷:「臣不敢奢望到达酒泉,但愿生入玉门关。」几经波折,终于在公元102年8月回到洛阳,一个月后班超病逝,实践了他「忠诚、担当」的人生境界。多少阳关故事,伴随着岁月的侵蚀,淹没在浩瀚的流沙之中。

年少时阅读诗人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最初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在团场近三十年的岁月中,才慢慢明白诗人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从古至今,那些万千将士以及后来前仆后继的无数西行者,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开拓者、奋斗者、建设者。

有时候,真的会发现,时代的功绩、那些家国情怀,和真理名言警句一样,都是血肉的堆积和铺陈。割断沉寂了千年的年轮,每一圈都是无数凡人的生命和伟业交织相连。漫漫古道,横亘东西,贯穿了千载春秋;以梦为马,屯垦戍边,为国为家,又有多少儿女情长叠尽其中。

世上的所有道路,如同阳关道一般,都是一步步用脚踏出来的。每一條生命鲜活的绽放,都在独木桥上小心起舞。

暮色將臨,朔風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