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耸立的都庞岭,宛如蜿蜒的巨龙,横亘于江永县内。主峰笔架山,高耸入云,犹如玉笋般矗立,悬崖峭壁,间杂苍翠竹林,山间栖息着虎豹豺狼、獐狍兔鹿,繁衍生息。

先前我撰写的《贩卖土制单簧管》一文中,所用制作单簧管的竹子,便寻自笔架山上。山下有个村庄名为程义家,安置有长沙知青,其中数人我曾识得。岁月流逝,事过境迁,记忆早已蒙尘,唯独张某,至今仍与我保持着联系。

上山采竹,往往不能即刻返家,这对于知青们而言,便有了更多的自由,早晚可“鸟投林”。

待我从山上砍好竹子,驮至程义家时,已近黄昏。投奔知青住所,却见“铁将军”把门,知青们想必是远行在外。

早闻张某提及村中奇人廖花露,身怀绝技,为人仗义,与他关系甚密,便壮着胆子投奔他家。花露听闻我的来意,热情至极,忙将手中的旱烟袋递予我。待我落座,品茗烟草,他的一群孩子便围聚在我身边,欢声笑语。他用土话与妻子交谈,我竟一字不辨,江永方言,十里不同音,村与村,乡与乡之间,皆有差异。

旱烟杆在我与花露手中交替,不过数袋烟的功夫,他妻子便端来一大罐热气腾腾的麂子肉,摆放于桌案之上。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花露方才告知妻子之意。花露起身点灯,几个孩子本能地围拢在桌旁,用手抓取鹿肉食用。他的妻子递上一坛美酒,我便与花露把酒言欢。

生平头一次品尝鹿肉,未加调料,清水熬煮,炖得入口即化,汤鲜肉嫩,大块大块地盛放在瓦罐中,这是本味的纯正吃法。麂子肉乃世间珍品,岂止是人间难觅,更是缘分使然。此乃上天眷顾,于人而言,一生中眼中所见,耳音所闻,口舌所味,唯有那机缘巧合下的独一无二。

起初,我尚有几分作客拘谨,花露夫妇却只夹取大块鹿肉放到我的碗中,他的妻子还示意我用手食用。仿佛这世间珍馐,于他们家如家常红薯般平常无虞。我与花露边饮美酒边以官话交谈,他问我砍竹所为何用?我答道:妻子临产在即,往常队上尚准许贩柴渡生,后遭取缔,余思量欲制土制单簧管,贩于外地市集,借此挣些收入。花露认真倾听,得知我家至笔架山有六七十里路途,对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在畅饮交谈中,我也逐渐了解到花露的家境,同样奇特非凡:

花露生得身材瘦小,却身手灵活,翻山越岭,攀崖跳涧,犹如猿猴一般。自幼跟随父亲学习山间捕猎,擅用弹簧铁夹捕捉麂子。他捕麂迥异于其他猎人,并非撒网搜山,引狼围猎,待时机成熟,持械击杀。

他弃用猎犬,弃用鸟铳,仅用特制弹簧铁夹,凭借麂子的习性与痕迹,推断其栖息之所,随后设下铁夹,覆以青草树叶。一旦麂子踏中铁夹,脚趾便被夹断。这种捕猎方式完全依赖经验,堪称百发百中,足以令都庞岭上的麂子濒临灭绝。

他虽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除捕麂之外,农耕之术一窍不通。他一家七口,全赖队上粮食接济。往常,作为副业人员,他每月向队上缴纳四十五元,便可领取最高工分,参与队上分配。后因批判资本主义,虽出身贫农,却也经历几次批斗,考虑其确无耕作之力,最终将他的副业款罚至十倍,才同意他上山捕麂。换言之,他必须每月向生产队缴纳四百五十元,生产队才给他家口粮。迫于无奈,他只能应允。

他每日将数百个弹簧铁夹设于都庞岭上,四处可见麂子的惨叫与哀鸣。

他育有五个阶梯般的子女,自小含哺鹿肉长大。每日手持麂子头部与角足作为玩物,蹦蹦跳跳,如同麂子追逐嬉戏。他们发育迟缓,语言障碍。无论走路、蹦跳、站立、坐卧、欢笑、哭泣,举动如麂,尤其是发出的声音,时如麂子,时如麂子被弹簧铁夹夹断脚趾般的哀嚎惨鸣,令人触目惊心,闻之心颤。

花露指着他的一群子女对我说,这或许是报应吧,天地间总有因果循环,可是又能如何?队上每月紧盯着我要缴纳四百五十元,才肯给我一家口粮啊!说不准哪天我失足坠崖,一了百了。我劝他不要妄生轻生之念,那是不可能的。他苦笑一声,回答道,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面容凄苦。

那一罐麂子肉,他一家几乎未动,全让我吃光了,那味道足以令我此生难忘。

次日清晨,我背上七八十斤重的竹子,与花露夫妇辞行。花露用藤条捆了约二斤重的麂子肉,挂在我的竹子前端。他的妻子硬塞给我四个熟鸡蛋,我的双眼湿润了,我深深感受到,花露夫妇都是世间难觅的好人。

我带着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重创回到家中,将这珍如宝藏的麂子肉熬煮成汤,给临产的妻子和幼女食用,妻子见我不曾食用,微笑着用汤匙喂给我,我方觉比昨日本以为比 yesterday in Huaro’s house,这味差远了。

三年后,张某告诉我,花露已于山间坠崖身故。他的子女三人先后夭折,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到都庞岭的大瑶山,不知所踪。我心下悲痛,在我人生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候,我曾得到他的帮助,我应当永远铭记,就像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餐麂子肉的味道一样。这才是人,这才是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