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纪念日总会使世界为之震动。从他去世的那一刻起,有关他的评价就从未停止过。伴着他的乐音,读过他的传记,每个人心底都会描绘出自己心中的贝多芬。四十年来,论述西方音乐的读物都是稀缺品,《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曾让我如获至宝。淡绿色的封面已泛黄,夹在书架里,昔日书眉书角布满蝇头小楷的年轻人,如今已垂垂老矣。保罗·亨利·朗格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百年西方音乐的画卷,罗伯特·舒曼刻画出贝多芬的伟岸形象:“用百棵百年老栎树在平原上排列成他的名字,或立一座他的雕像,让他如生前那样傲视群山:当莱茵河上的船经过此地,外国人问起巨人的名字时,每个孩童都能回答,那是贝多芬。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德国皇帝的名字。”

▌《贝多芬传——磨难与辉煌》扬·斯瓦福德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

英雄几乎是贝多芬的代名词。相形之下,莫扎特只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萧伯纳一针见血地指出贝多芬和先贤人格的差异:“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贝多芬曾将第三交响曲题献给拿破仑,并在总谱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得知拿破仑称帝的消息后,贝多芬愤然擦去拿破仑的名字,并将作品改为《英雄交响曲》,“为纪念一个伟大人物而作。”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英雄形象。从神话英雄、祖先英雄、先知英雄到君主英雄,人们在贝多芬的音乐里听到了法国大革命民主英雄的呐喊。两个狂怒的和弦喷射出英雄的火焰,恢弘阔大的旋律气贯长虹。二乐章的葬礼进行曲仿佛是英雄的注目礼,抬棺缓行的队伍,素车白马的哀荣。贝多芬在古人那里读到过英雄和战争的场面,也在去维也纳的路上见到行军的匆忙、杂沓的脚步,以及街道上挤满的死伤的士兵。时而在城郊,或在山谷田园围拢的村居,贝多芬憧憬着他的伟大交响曲。那个个头不高、穿着邋遢的青年用坏了一支又一支羽毛笔,涂抹着,叫喊着,时而跺脚时而砸着桌子,在空中挥动着双臂打着拍子,把一队队音符塑造成伟大的音乐理想。

罗曼·罗兰的《歌德与贝多芬》里,一个桀骜不驯的贝多芬跃然纸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故事:国王和一群贵族与歌德和贝多芬迎面走来。歌德闪到路边,礼貌地脱帽致敬让贵族们先过,而贝多芬却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贵族老爷当中穿过去。做过枢密大臣的歌德,自然懂得上流社会的礼让。平民贝多芬已然在维也纳出人头地,根本不把贵族放在眼里。大卫·温·琼斯的《贝多芬画传》中记载了诗人和作曲家期待已久的会面:1812年,恰巧他们都在利采。两人几乎天天会面,但彼此的仰慕从未发展成友谊。歌德为贝多芬的才华惊异,也为他的放浪不羁感到遗憾。贝多芬的出言也毫不客气:歌德就喜欢宫延的氛围,对一个诗人来说,这似乎很不相称。诗人本该是引导着国家的导师。从巴赫、海顿到莫扎特,作曲家在活着的时候,从不认为自己在当时如何了不起。只有贝多芬,早在而立之年就知道维也纳没有与他匹敌的对手。他预见到自己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人物。

▌贝多芬(1770-1827)

然贝多芬的作品演出纷沓至来,才知并非所有的解析都符合原作本意。那是一个历史性的抉择:放弃贝多芬,放弃德意志,放弃自己的乐团,指挥家随时可以漂洋过海,暂避时代的困局。待来日重新收拾旧山河。但柏林爱乐的指挥家富特文格勒选择了留下,他保全了乐团,在德意志的废墟中艰难传递贝多芬的声音。虽然被迫为头子庆生让指挥家蒙羞,但撕裂的内心和挣扎的窒息,让贝多芬在德意志的精神和物质坍塌之中得以重建。只有在富特文格勒近乎巫师般的手里,才彰显出贝多芬非比寻常的意义。贝多芬神奇地出现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甚至盟军的电报摩斯码都采用了三短一长的节奏,以“命运交响曲”的动机暗示胜利指向。1944年底的那个冬日,耄耋之年的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写下痛心疾首的《变形》。面对着满目疮痍,绝望的作曲家毅然在作品里回应了前辈。主题的发展与变化,最终显示出它是《英雄交响曲》中葬礼进行曲的一个无意识的回忆。低音提琴在结束前的十小节,奏出贝多芬葬礼进行曲的原主题,六把小提琴演奏着施特劳斯自己的主题变形。在贝多芬的主题之下,年迈的作曲家颤抖地写下了“以志纪念”的字样。

与海顿、莫扎特不同,贝多芬全部九首交响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所罗门在《晚期贝多芬》中指出:“《英雄交响曲》的终曲是第五交响曲充满挣扎的序曲,第五交响曲终曲里那些脆弱的肯定,最终也没有产生和谐或解决……每个作品都是一个更大单位的一部分,每个肯定、每个快乐的结局都前瞻一种新的挣扎,进一步痛苦、反省,望向冬日、死亡,以寻求一个新的胜利的结论”。每部作品都接前续后地讲述着奋斗、死亡、重生的永恒轮回。他唯一的歌剧《莱奥诺拉》体现出“救赎”歌剧的初衷,藉此重燃波恩岁月的革命情怀与理想主义。改名为《费德里奥》后,则强化了贝多芬反对专制暴政、不义,追求自由与自我牺牲的精神。拿破仑称帝让欧洲反动倾向日趋恶劣,陷入创作困境后,贝多芬居然写了《日耳曼尼亚》、《威灵顿的胜利》和《

1822年春,在维也纳的上流社会中,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风头正盛。轻浮的维也纳人对这位歌剧新星趋之若鹜。“一堆又一堆的花哨天赋和旋律”,贝多芬轻蔑地嘲笑说,这些不过是“时代的垃圾和感官刺激”。由于铅中毒和长期滥用药物的折磨,消化不良、恶心、腹泻等旧疾加重,心力憔悴的贝多芬愈发担忧死神逼近。萨义德发现,内向的贝多芬在后期作品中展露出一种刻意的创造力,充满了不和谐、不平静的张力。作曲家抛弃了与社会秩序互动的惯有模式,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精神层面,都呈现出疏离、逃避甚至自我放逐。这种绝对的孤寂,既带来了痛苦,也转化为超越。贝多芬自视为作曲家,更是一位音乐诗人(Tondichter),这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最后六部四重奏中,海顿和莫扎特的优雅甜美荡然无存,多乐章、非传统结构成为常态,内省、抽象、富有诗意,其探索和表达的深度前所未有。后期作品既有悠远崇高的气息,也有流水般的温暖,偶有喧闹的戏谑。从世俗、悲剧到崇高,片刻间重现了他的一生。于是,“温柔与神性胜过力量,诗意征服了叙事”。病榻上的贝多芬,往日生活和音乐的场景在脑海中划过:舞蹈、欢笑、渴望、荒诞、回忆、哭泣,即兴和变奏,这些创作的源泉和动力丝毫不曾衰退,而是转向了新的方向。

贝多芬去世后,数万维也纳人为他送葬,长长的车队和人群绵延不绝,如同送别一位君王。在追悼会上,好友格里策帕尔悲痛地说:他就这样去世了,他将这样永垂不朽……你们庄严而悲痛地送他去长眠之地,今后在你们的生活中,当他的作品像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般在你们心头呼啸而过,当你们的眼泪在尚未出生的一代人中间流淌时,你们会回忆起此时此刻,在心中默念:当他被埋葬时,我们就在场;当他去世时,我们曾为他哭泣。(责编:孙小宁)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曹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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