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时，有人建议我别用公共烟道，最好封住，另外在外墙开孔安装油烟机管道。我没采纳，结果现在邻居家的油烟味顺着管道灌满了我家厨房。
这栋楼十六层，每层七户。从结构看，我和西边邻居共用烟道。油烟是往上走的，所以不可能来自楼上，也不一定是同层。我住十一楼，范围缩小到十二楼以下西边两户。但除去一楼物业和我家，潜在“凶手”还有二十一套，约十二三户。我确定油烟只来自其中一家，因为气味风格独特。
这股油烟“热情奔放”，花椒、辣椒、葱姜蒜、八角在热油里炸开的香气扑面而来，偏川菜却又融合了北方菜的浓厚滋味。这家做饭豪迈大气，口味鲜明强烈。不知为何，油烟没直接排出，而是被我家的油烟机吸入。也许其他住户都预料到串烟，放弃了这条公共烟道，只剩下我们两家。
这家另一个特点是每顿必烧。清晨飘来葱油饼的焦香，中午是榨菜肉丝面的油香，晚上则是花椒辣椒领衔的热火朝天的菜香，间或还有麻油炸锅的香气。丰富的味道在我家厨房澎湃起伏，精准地在七点钟消散，从不拖泥带水。他们不仅爱吃快炒，也炖菜，加入花椒、八角、茴香等香料，甚至还有些药材。炖菜的香味从辛辣的药味慢慢转化为清香，去除肉的肥腻，留下浓郁的蛋白质香气。每隔十天半月，他们还会做内脏，一股腥膻味很快被白酒压制，变得诱人，花椒、大料、葱蒜的加入更让香味爆炸开来。这家真是会吃！
为了挡住油烟，我尝试过在油烟机和烟道缝隙打硅胶，在管道口安装叶片，都没用，顽强的油烟依然会挤进来，甚至能听见叶片被推开的“喝啷”声。彻底解决需要改管道，工程量太大，只能作罢。
时间久了，我对他们产生了好感，觉得他们认真生活，不将就，也不奢侈。每顿饭都用心烧，那股浓油赤酱的味道透着劳动者的实在，烟火气十足。他们从未落下过一顿饭，到点就飘来香味，充满我家厨房，一小时后准时消散，很有规律也很节制，透着小康生活的富足和质朴。
有天早上，葱油香之前，传来一股陌生的气味，越来越浓，从厨房蔓延到客厅，最后充满整个屋子。起初我以为是什么东西烧焦了，因为空气都变色了。后来才想起是艾草的味道，那天是端午节，他们在熏艾。高层公寓里熏艾，真是有意思！艾草的味道干爽利落，带着涤荡一切浊气的力量。艾香在房间停留了整整一天，之后的葱油香、榨菜味、肉香都融合在这层艾草香气里，显得不那么浓烈。艾香洗涤了室内空气，驱散了陈旧的气味。第二天，油烟味也清爽了许多，肉是肉，鱼是鱼，香料是香料，不再像以前那样混杂。
他们家油烟味之所以如此强劲，应该都是大火烹饪，很少做精细的慢火菜。传来的香味从来不是微妙、鲜美、有涵养的，也少甜味。他们崇尚“香”，这是味觉的本真，简单却有力度。只有“香”才能如此彻底地侵入我家厨房。现在，我家厨房浸润在这股“香”里，灶具、台面、冰箱都积了一层薄薄的油垢。这就是我和邻居最亲密的接触。
有段时间，一日三餐之外，还多了两次草药味，生腥、辛辣、苦涩，夹杂着瓦罐的土腥味。不知是否受草药影响，这段时间他们的饭菜香味淡了些，不是变清淡，而是少了往日的张扬。花椒、大料、葱蒜、鱼肉都不再热火朝天地喧嚣，炖菜也变成了纯粹的鸡汤，没有复杂香料，只有浓郁的鸡肉香味。但这鸡汤比平时更浓厚，仿佛有什么力量突出了鸡肉的原味。细细品味，我发现汤里加了野生鳖。养殖的鳖有股膻味，而野生鳖的香味清冽，成倍地提升了鸡汤的鲜美，醇香流淌，余味绕梁两天才散去。仿佛将那股火爆劲夯实，沉淀下来，慢慢释放。
这日子可不短，算算看，每周煲一次鸡汤，前后煲了四五回，怎么着也得有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我家的厨房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苦味和鸡汤的香味，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段日子油烟味的底色。这也是认真养病的味道：耐心、坚持、积极、执着。草药的气味也随着时间推移有些变化：一开始是纯粹的苦；后来苦中带了一丝回甘；再后来居然散发出一股类似海带的咸腥味，真是怪哉！但草药的香味从没间断过，每天上午九点准时飘进我家厨房，下午四点左右才慢慢消散。至于鸡汤的香味，那可是能持续整整一天，久久不散，就像古人说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样。再加上我家每天一日三餐的饭菜香气，这段时间，我家厨房里的味道可真是丰富多彩，各种香味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简直像一曲交响乐。端午节的时候，艾草熏过的香味又给这厨房交响乐增添了几分层次。草药和瓦罐里的泥土气息多少也带了些净化作用，多少冲淡了些油腻，让这原本浓厚的空气多了几分清新爽利。
然后，突然有一天，一股羊肉汤的香味气势汹汹地涌入了我家厨房。这羊肉汤里肯定加了什么特别的配料，一点都不膻，反而香气扑鼻。那香味醇厚浓郁，仿佛一团一团地涌动着，充满了整个厨房。之所以断定是羊肉汤而不是爆羊肉或者炖羊肉，是因为这香味里没有炸锅的油烟味，也没有葱姜料的味道，它纯粹而浓厚。不过后来，这香味里又多了些别的成分，像是香菜和辣椒油，于是变得尖锐起来，甚至带了点异域的味道。这种异域风情虽然跟之前的香味不太搭调，但却更加突出了主题。现在，这羊肉汤的香味简直是排山倒海，仿佛都能听到声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家病人痊愈了，这是要好好庆祝犒劳一番，大吃一顿了！倒不是说是什么山珍海味，但的确有种盛宴的氛围，还带着些古意——古人庆祝胜利不也是杀羊庆祝吗？果然，从那天起，草药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三餐热火朝天的饭菜香气，那股子绵长的炖汤味道也再也没出现过。
早餐，有时是韭菜的辛香，有时是鸡蛋的酥香，还有煎肉饼或者锅贴的肉香；午餐，往往是麻酱的浓香和豆瓣酱带着发酵味的酱香；晚餐的味道总是最丰富的，炸锅的香味一阵阵地飘来，这家人的灶火可真旺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膏粱厚味之后，他们家的厨房总会飘来一些草本植物的清香，比如端午节的艾草香，比如草药香，虽然只是偶尔出现，但也算是一种调剂。到了秋天，又有一股荷叶的清香飘来，荷叶包裹着肉、花椒、香菇、米粉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厨房。带着水汽的荷叶清香又一次洗涤了油腻的空气。除此之外，还有稻草的气息混合着肉、葱、姜、八角、桂皮和酱油的味道一起涌入我家厨房。隔三差五，就会有这些来自乡野的味道飘过来，可见这家人在吃食方面很讲究“接地气”，而且十分注重应季而食。
在我和这位“邻居”熟络之后，我家厨房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股咖啡的香气。这是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和之前那家人毫无关系，它悄悄地夹杂在花椒炸锅的油烟味里溜了进来。这股虚无缥缈的味道透着一丝浮华，和之前那家人实惠的风格大相径庭，因此我断定，这是另一户新搬来的住户，他们大概还没什么经验，也把排油烟机的管子接进了烟道，又恰好赶上顺风，于是就跑到我家厨房凑热闹来了。它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似乎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接着，又有一缕奇特的味道飘来——奶酪的味道，同样是浓厚的香味，但和之前的香味完全不同，就像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两股味道很容易就被区分开来，各自回归到自己的领域。现在，他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接着，新来的那位又引入了洋葱、月桂叶和大蒜粉。需要说明的是，大蒜和大蒜粉的味道可是截然不同的，两者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前者辛辣，后者则要温和许多。就差那么一点点，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大蒜粉更接近一种香料，带着异国情调。还有橄榄油清甜的味道。新邻居的风格显然更加温和圆润，更具装饰性，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而老邻居家的味道则是实实在在的香辣脆，直击人的味蕾。但这两位邻居倒也相安无事。后来者十分谦和，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和它不太实用的性格倒是十分相符。它不像前一位那样一日三餐按时报到，它没有什么规律，有时一天来一次，有时一天来两次，有时一天一次也不来，来的时间也不固定，不一定在饭点，更像是想起来就来，想不起来就不来，显得有些弱不禁风。而之前那位，总是雷厉风行，说来就来，转眼间油烟就弥漫开来，又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都是一副叱咤风云的气势。有时候夜深了，新来的那位也会突然造访，咖啡微苦的香味就会弥漫开来。
虽然气味越来越杂，但彼此之间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共同演奏着这曲厨房交响乐。过了一段时间，又来了一位新邻居，这位显然是来自苏锡一带，味道特别甜，甜得空气都仿佛能拉出丝来，还有一股糟油的香味，带着淡淡的酒香。“腌笃鲜”也来了，好在竹笋的香味很有穿透力，使得腌肉的腥臭变得清爽了许多。这股油烟味虽然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但毕竟师出同门，同根同源，所以渐渐地就融合到了一起。而第二位邻居，因为出身不同，虽然味道淡一些，却能独树一帜，在这片香味的海洋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是，第四位邻居又来了，它一方面缺乏个性，另一方面又特别善于融合，它什么味道都有：香、辣、酸、甜，大蒜和大蒜粉都有，麻油和橄榄油也都有。有一天，先是红烧牛肉的味道，混合着葱、蒜、花椒、八角的香味，接着，一股朗姆酒的味道突然飘来，估计是把朗姆酒当料酒用了，再接着，啤酒苦涩而清甜的味道也来了，最后是香菜的味道。于是，所有的味道都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这样不分彼此地聚集到了一起。
这一天，厨房里传来了艾草燃烧的烟雾，原来又到端午节了。在艾草的香味里，所有的味道都安静下来，任由它弥漫，散开。一年积累下来的油垢，在这草本的芬芳中一点一点地消散。渐渐地，连空气都变了颜色，染上了一层灰白，又渐渐晕染成青色。原来，干净的空气并不是透明的，它也有它自己的颜色。
2000年6月27日上海
（本文转载自《当代》杂志2000年第五期。）
王安忆《匿名》，人民文学出版社
故事开始于一起阴差阳错的绑架。当绑匪把他抛在荒芜的深山，当失忆使他忘记了一切，万物恍如回到原初，当他在山野村镇遇到那些精灵一般的奇异人物，故事怎样发展，才能走向合理的结局？
生活中藏着隐喻，也布着陷阱。读者，你要小心。
上部读完，感觉王安忆后期的代表作来了，就好像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好多熟悉的元素全部又都活过来了。最惊喜的是里面那些思想性的语言，简直通神了，把夹叙夹议做到了极致。村镇史的叙述，纺织的描写，跟《天香》都是一脉相承，养老院的部分和天香第三部也是如出一辙，甚至还看到了她的一些短篇的影子，《发廊情话》《骄傲的皮匠》等等。
我甚至还觉得，《匿名》给《天香》补了个缺，同样是从繁华到朴实，天香的第三部来得过于突兀，曾经满书里寻找抄家之类的文字，只找到一些蛛丝–迹，而《匿名》则细化了这个过程，让这个虚构的故事更有可感性了
酣读下部中，觉得真是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特别是语言，天香过来的好多叙述方式，加上满篇的思辨火花，精彩！这书真的适合反复读各种读。
王安忆新作以其独特的写实手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窠臼，仿佛在纸上构建了一个充满偶然性的真实世界。
作品容量宏大，每个人物都被赋予了独立的生命轨迹，作者尽情挥洒笔墨，力求展现生活的万千姿态。
小说初读略显艰涩，语言风格迥异于作者以往作品，但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会被其独特的叙事魅力所吸引，与作者共同体验、思考人生的况味。合上书页，无数思绪如流星般划过脑海，留下无限回味。
这部作品不仅思想深刻，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质感，值得读者反复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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