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为正正和岛副总裁、总编辑
来源：正和岛
“工匠”一词最初在《辞海》中意为“手艺工人”。后发展为“工匠精神”，其内涵与外延已大幅拓展，指的是一种专注认真、精益求精的态度与追求。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曾说，华为的生产线上没有“工人阶级”，只有工匠。
近年来，日本寿司大师小野二郎成为工匠精神的代表，受到中国许多企业的推崇。据闻，河南传奇企业胖东来曾在公司大屏上持续播放《寿司之神》纪录片。
中国商界最近的工匠图腾则是美国纪录电影《徒手攀岩》。光滑如镜的酋长岩曾让无数攀岩者望而生畏。影片主角亚历克斯·霍诺德赤手空拳攀登至顶，实现了一项人类难以想象的成就。
过去，人们常认为工匠精神是西方，尤其是日德的专有物。回溯中国古籍，工匠精神并非“源远流长”，而是“尽善尽美”，先秦时期已有大匠云集。可惜的是，我们逐渐从一丝不苟的工匠沦为胡适笔下的“差不多先生”，令人唏嘘。笔者曾亲历一件事，欧洲某服装市场的摊贩想通过说中文拉拢生意，但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成语——马马虎虎……
01 古代手工艺人
古代中国以“百工”称工匠。
《周礼》中的《考工记》是中国最早的手工业文献，开篇便述“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系统介绍了轮人、舆人、辀人以及筑氏、冶氏、桃氏等工职与匠人。《论语·子张》有“百工居肆，以成其事”的说法。《墨子》中除了“百工”，还多有提及“巧工”与“匠人”。
墨子本人就是一位技艺超群的工匠。相传他能造车辖，还能造出能在天上飞一天的木鸢。在这方面，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更令人惊叹。他“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鲁班得意洋洋，自以为技艺高超。墨子却认为这是雕虫小技，不如自己造的车辖实用，因为车辖能承载千斤重物，“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后来，鲁班造出云梯，助楚攻宋，墨子认为这有悖仁义，竭力劝阻。两人在楚王朝堂之上巧技较量，九个回合下来，鲁班竟然技穷败北。
《庄子》的《马蹄》篇中直接出现了“工匠”一词。“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孟子与庄子生逢同期，观点迥异，世人常言孟子看不起庄子。但在工匠问题上，两人却颇有共鸣。孟子使用的词汇是“大匠”。《孟子-尽心上》有“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的话，这里的“大匠”指的就是技艺高超的工匠。《孟子-章句上》还有“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的说法，意为大羿教人射箭必须拉满弓，大匠传授手艺必有成规。
羿是一位神射手，传说他曾射落九个太阳，据说弓箭就是他制造的。除了羿，先秦的“匠人天团”中还有发明车的奚仲、发明铠甲的季杼等人。商朝的贤臣傅说本是手艺不错的泥瓦匠，而商汤的名相伊尹则是技艺精湛的厨师，被后世称为“中华厨祖”。
羿的子孙绵延不绝。宋代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配角也是一位善射者——康肃公陈尧咨。此人“十中八九”，箭术也相当了得。但卖油翁在旁观后却只是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因为内行看门道，这手艺在他看来，“无他，但手熟尔”。鲜为人知的是，这篇名文收录中文语文课本时，删去了结尾的一句话。欧阳修本来还有一句评论，“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语气中流露出对“解牛斫轮”者的不屑。
不同于今日，手工艺人在古代并不受尊重。儒家一向轻视体力劳动。《论语》记载，樊迟向孔子请教种庄稼的手艺，孔子表面上说让他请教老农民，然后等人出了门就骂他是“小人”。在儒家的辞藻中，“百工”基本都是作为“君子”的对立面出现的。
后来，王阳明教学生立志时也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一个“虽”字，足见其对“百工技艺”的态度。韩愈的名篇《师说》中更直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
进入现代，劳动人民成为“主人”，欧阳修不大得体的评论也就索性删去了。删掉这句话，也让很多年轻人丧失了对“庄生”论述的“解牛斫轮”者的兴趣。事实上，《庄子》不仅较早（或是最早）出现了“工匠”一词，也记录了不少工匠的故事。从现代的、广义的角度来看，庄子可谓工匠精神的启蒙者，《庄子》则是一曲中华工匠的赞歌。
02 象人、木鸡与槁木
庄子是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他一生清贫，常衣着破烂挨饿受冻，却逍遥自在，洒脱不羁。学者陈鼓应称其为“整个世界思想史上最深刻的抗议分子，也是中国古代最具有自由性和民主性的哲学家”。才华横溢的木心评价说，“中国出庄子，是中国的大幸”。鲁迅称赞《庄子》“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庄子》一书为庄子及其后学所著。据司马迁记载，原书原有“十余万言”，现存版本系晋代郭象选编修订而成，共三十三篇，六万五千余字。此书主题格局宏大，旨意深远，讲述了许多以小见大的寓言故事，其中尤以工匠故事居多。
《庄子-列御寇》篇讲述了一位非常厉害的人物——列子。列御寇射箭时，将杯水置于胳膊肘上，前箭刚发，后箭已接踵而至。水纹平如镜面，而人像木偶一般纹丝不动。（“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
这应当是奥运会金牌射手的水平，常人很难企及。
有一位擅长训练斗鸡的人，名叫纪渻子，与列御寇颇为相似。常人能达到形如枯槁，心如死灰的境界；他所训练的鸡也能全神贯注，呆若木鸡。
从“熬鹰”到“匠石运斤”：专注之道的极致体现
哈萨克人驯化猎鹰，称为“熬鹰”，通过持续不断的“煎熬”，最终使猎鹰性情大变。纪渻子训练斗鸡亦是如此，经过四十天的反复“煎熬”，斗鸡最终进入“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的状态。如同常言道“爱叫的狗不咬人”，这种不声不响的鸡才是真正的狠角色，它的同类看到它都会吓跑。
这种浑然忘我、完全沉浸的状态，也曾令孔子佩服不已。《庄子·达生》篇中，孔子偶遇一位捕蝉老者，老者捕蝉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松。孔子请教其中的技巧，老者答道：“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在他眼中，除了蝉翼，世间万物皆不存在。孔子深有感触，对学生们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说的正是这位老者的专注。
专注的力量：一鸟在手，胜于十鸟在林
《庄子·知北游》篇中，一位年过八旬的老裁缝，依然能够运指如飞，衣服做得平整合身，毫无瑕疵。大司马惊讶不已，询问其秘诀，老裁缝答道：“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他自二十岁起便专注于此，眼中只有衣服，心无旁骛。
印度史诗中也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皇室教师特罗那在教导学生射箭时，发现一个只看见鸟的学生，而对周围环境视而不见。特罗那大喜，认为此学生专注力极佳，前途无量。
古人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强调人要有大格局。然而对于专注于物的匠人而言，一鸟在手，便胜于十鸟在林。一叶在前，便就是不见泰山。他们的专注力如同激光般聚焦，最终成就卓越。
匠石运斤：人斧合一的至高境界
匠人的眼中，除了衣服、蝉翼、鸟，还可以是“别人的鼻尖”。《庄子·徐无鬼》篇中讲述了匠石为郢人削鼻尖石膏的故事。匠石挥动斧子，精准无比地削掉了石膏，而郢人的鼻子毫发无损。后世文人常用“斧正”一词来表达对文章修改的请求，便是源于此。
要达到匠石这般人斧合一、登峰造极的境界并非易事，这其中蕴含着深刻的“心法”。《庄子·达生》篇中，一位名叫庆的匠人，能够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猛虎，令人叹为观止。他分享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在制作乐器之前，他会斋戒静心，忘却功名利禄、毁誉得失，最终进入“忘我”的境界，眼中只有鐻，心中再无他物。
传说中发明船的巧匠工倕，做木工活不用圆规和矩尺，仅凭手指便能达到完美的效果。而要达到这种“指与物化”的境界，需要经历“忘足”、“忘腰”、“忘是非”的修炼过程。 (见《庄子·达生》篇)。
“斫轮者”的智慧：大道无形，妙不可言
《庄子·天道》篇中，一位名叫“扁”的轮匠敢于挑战国君的权威。当齐桓公询问他所看的书籍时，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圣人已逝，所留下的不过是“糟粕”而已。齐桓公大怒，要求他解释清楚。
轮扁以自身制轮的经验为例，阐述了“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的道理。他认为，即使是父子之间，也难以言传身教，更何况是圣人之道？ (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斮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斮轮。)
墨子、孟子以及《文心雕龙》中，都提到了类似的观点，强调“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现乎两手，却是很难表达出来的”。 无论多么高明的匠人，都只能传授方法和规矩，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灵明”，却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结语：专注是通往极致的道路
实际上，达到至高境界的匠人，已然是艺术家。他们的创作过程如同鬼斧神工，充满灵性，即便是艺术家本人也难以言传。 正如贝多芬、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大师所言，真正的艺术创作是与神明对话，是上帝之光的闪耀。
圣人亦是如此，他们的智慧如同星辰般璀璨，却难以复制和传承。木心先生曾说过：“我爱艺术，爱艺术家，是因为艺术见一二，而艺术家是见七八。但艺术家这份七八，死后就消失了。”“我们悼念艺术家，是悼念那些被他生命带走的东西。”
从“熬鹰”到“匠石运斤”，从捕蝉老者到轮扁，这些故事无不彰显着“专注”的力量。专注是通往极致的道路，无论在哪个领域，只有心无旁骛、全情投入，才能最终达到“人器合一、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
《庄子》中的“庖丁解牛”，虽为阐释养生之道而作，然于我们而言，庖丁更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匠人，一位独具匠心的艺术家。他解牛之时，目无全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人刀合一，随心而动。呼吸、步伐、刀刃与筋骨的摩擦声，交织成一曲和谐的乐章（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牛在他眼中已非血肉之躯，而是与其共舞的伙伴。一曲终了，庖丁傲然立于舞台中央，从容谢幕。
一位宰牛之人，竟能将技艺锤炼至此，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尽管岁月流逝，斯人已逝，但每每想起“解牛斫轮者”的风采，我们心中总会涌起敬佩与赞叹。
05 匠心之源
诚然，《庄子》中关于匠人的记述虚实相生，散落在各篇章之中，寓意深刻。然我们大可不必拘泥于原文，而应“断章取义”，领悟其精髓。
纵观这些匠人故事，不难发现其中共通之处：
其一，全情投入。一旦开始创作，便心无旁骛，专注于眼前之事。捕蝉者眼中只有蝉，雕木者心中只有木。心无杂念，方能聚精会神，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其二，反复练习。刀法如神的庖丁，也曾是初出茅庐的学徒。从无从下手到目无全牛，他苦练三年；再到游刃有余，炉火纯青，则耗费了十九年光阴，解牛数千头。而“锤钩者”更是从二十岁开始，历经六十载，方能做到“不失毫芒”。
《庄子》虽未刻意强调天赋之重要性，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位优秀匠人的养成，除了后天的勤学苦练，还需要先天的灵性与悟性，才能脱颖而出，臻于化境。
文中提及的列御寇，能在肘上放水杯射箭，技艺超群。当他被人带到山顶射箭时，却“汗流至踵”，无法施展。而《徒手攀岩》中的亚历克斯·霍诺德之所以能够克服恐惧，如履平地，除了坚持不懈的练习，将攀岩动作融入本能之外，或许也与他天赋异禀有关。影片中有一个细节，亚历克斯去医院检查身体时，医生发现他头颅中掌管紧张、恐惧等情绪的杏仁核与常人不同，几乎没有活动。
《文心雕龙》也曾言：“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才由天资，学慎始习”。可见，天赋与后天学习，对于文学创作同样至关重要。
匠心之“巧”，源于专注与勤奋，更离不开天赋与灵感。
爱迪生曾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然据考证，爱迪生这句话的原文还有一句更为重要的补充：“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还要重要”。